2016-3-17 三联生活周刊 作者:邱杨
穿越2000年时空,“废帝”刘贺的故事,越来越清晰。
人如傀儡
作为“一顾倾人城,再顾倾人国”的大美人李夫人的孙儿,在《汉书》的记载中,刘贺的相貌却其貌不扬:“青黑色,小目,鼻末锐卑,少须眉,身体长大,疾萎,行步不便。”三言两语便勾勒出一副平庸面孔。这副面孔的主人却无疑有着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:4岁为王,19岁称帝,在位27天遭废黜,以平民身份幽禁于昌邑故地近十载,29岁被封为海昏侯并移居豫章郡,4年后在封地郁郁而终,终年不过33岁。
这位大汉王朝的短命皇帝,在史学家班固所著的《汉书》中,并未获得单独立传的资格,而他的故事只是散落在《宣帝纪》、《武五子传》等其他篇章中。甚至因为在位时间太短,在历代帝王谱系中,也找不到他的名字。这个无足轻重的“废帝”,连同他那如政治木偶般曲折悲怆的命运故事,早已湮没在无声的历史长河中。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清单,考古却像是最苛刻的历史侦探,在古物痕迹中辨伪存真,让曾经黯淡隐去的历史细节重新变得清晰鲜活。
昌邑王刘贺的命运转折始于19岁,这一年膝下无子的汉昭帝驾崩,在阴差阳错中刘贺被大将军霍光选中,在霍光的操纵下,19岁的刘贺成为皇位继承人。但他“即位27天内就干了1127件荒唐事”,短短一月不到便被霍光联众废弃,又逐回昌邑削为平民,昌邑国也从此被废,代之以山阳郡。在杨军看来,海昏侯藏阁中出土的东周青铜缶和西周青铜提梁卣,或许就跟这场不流血的交权政变有关。“在汉朝时,这两件酒器已属文物,按道理说,王侯一级不可拥有商周物品,只有皇帝才能享用。那为什么刘贺的墓葬里会出土?或许就是他交权时从宫廷中带走的。”
短短一月之间,刘贺从皇帝被贬为平民,身份变化之剧让人如堕云端。刘贺被废后,群臣曾向太后进谏:“古者废放之人屏于远方,不及以政,请徙王贺汉中房陵县。”而霍光以太后的名义否定了群臣的建议,甚至亲自护送刘贺回到山东昌邑旧邸,并慷慨地将“故王家财皆予贺”。即便如此,返回故地的刘贺依然身份尴尬。从主椁室东南角出土的一枚刻有“大刘记印”的龟形玉印,或许就是他这10年平民生活的真实写照。“他姓刘,但又不是一般的刘,而是当过皇帝做过昌邑王的刘。”在杨军和专家组看来,这种彰显家族身份却回避个人信息的做法,恰好能体味出刘贺在制作这枚印章时的微妙心态。
公元前68年霍光病死时,刘贺已经在昌邑旧邸里生活了7年。就在霍光死后次年,汉宣帝想起了这个还活着的“废帝”,内心颇为忌惮,便特意派山阳太守张敞数次前去查探。在张敞的观察里,刘贺样貌平庸,举止有些呆傻,他甚至让宫人去守陵园,病了无须治疗,互相杀伤也不处罚。汉宣帝自然认为刘贺毫无仁义之心,亦无谋反之力,便不再忌惮他。直到公元前63年刘贺29岁时,彻底铲除霍光势力的汉宣帝认为刘贺已不足为患,便将他分封到远离政治中心的蛮荒之地鄱阳湖畔当海昏侯。
顺着鄱阳湖沿赣江而上,刘贺带着家人从昌邑千里迢迢来到了偏远的豫章郡。从繁荣的北方到遥远的南蛮之地,这其中的贬斥之意不言而喻。据历史文献记载,曾经有人被分到海昏为侯,却因为不愿意最终没来。可见在当时,海昏侯可不是什么香饽饽。为了安抚刘贺,汉宣帝将他的食邑升为4000户,这在西汉已属于一个大县的人口。在汉武帝之前,诸侯王包括列侯在封地内皆有行政权,但在七国之乱后汉武帝推行“推恩令”,借机收回诸侯王和列侯的行政权,他们手中只剩下食邑,即按照土地数量和产量收取赋税的权力。
尽管内心有着万般无奈与幽怨,刘贺最终还是来了。在他的内心,却始终把自己当作昌邑王,而不是什么海昏侯。墓中出土的一件青铜豆形灯座上刻有“南昌”字样,是目前关于南昌的最早实物资料。这不禁让人联想,或许南昌的得名还真与这位昌邑王的故国之思颇有渊源。或许刘贺认为山东是“北昌邑”,而把海昏国视为“南昌邑”,进而演变成“南昌”。地方志《豫章记》记载,刘贺常常行船到修水与鄱阳湖交汇之处,遥望北方,愤慨而还,后人便称此地为“慨口”。清代诗人黄正澄有诗云:“城漫移昌邑,侯空据海昏。”这个末代昌邑王,仍然心向北方。
历史侧影
不甘心成为命运的傀儡,这股执念如同不死的魂灵,飘荡在刘贺为自己准备的地下宫殿里。除了朝廷有明文规定的葬制,诸如覆斗型封土、六丈祠堂、乐舞制度和五重棺椁等规定他不敢僭越,但只要是没有明确规定之处,必定极尽奢华之能事,用杨军的调侃之语形容,“可谓是上不封顶,下不保底”。
虽然身为海昏侯,在生活上衣食无忧,甚至算得上富贵,但刘贺的政治生命却几乎约等于提前画上了句号。朝中侍中金安上向汉宣帝谏言称,刘贺虽然是列侯,却为上天所抛弃,没有资格奉宗庙朝聘之礼。皇帝采纳了这一谏言,从此之后,在每年各诸侯按期朝见天子的仪式中,就再也见不到刘贺的影踪。在他内心深处,这是一种深深的伤害,他梦想着总有一天能改变自己的命运,重回王的位置重奉宗庙。
为了这一刻,他时刻准备着。墓葬中出土的378枚总重达100公斤的金器,就是他当时迫切心情的真实写照。金饼和金板是具有储藏功能的硬通货,它们作为墓主生前的储备黄金,与西汉时期每年八月祭祀宗庙时向天子献酎的酎金制度有关。诸侯王和列侯都要按封国人口数献黄金助祭,如所献黄金分量或成色不足,王削县,侯免国。杨军告诉我们,实际上,这从文帝开始就成为皇帝控制诸侯之力的一种政治手段。而对于没有奉宗庙资格的刘贺来说,他也准备了大量金饼,希冀着终有一天能回到长安祭祖献酎。
一次行船至鄱阳湖畔,豫章郡太守卒吏孙万世这样问刘贺:“你被废时,为什么不斩大将军,却听凭别人夺去天子玺印与绶带?”刘贺说:“错过了机会。”孙万世又说:“过不了多久,你可能会在豫章封王。”刘贺这样回答:“应该会这样,但现在不该谈论。”孰料这番对话被扬州刺史柯告发,汉宣帝大怒,削掉刘贺的3000户食邑,成了只有1000户的小侯。
至此,刘贺重回宗庙的希望被彻底断送。他的状态变得越来越颓废萎靡,更有疾病缠身。《汉书》中记载,早在昌邑故国时他就“身长体瘠,病痿难行”。椁室中发现的多张大型卧榻或许就是印证——甚至连会客他都是在榻上进行,可见他当时行动之不便。和卧榻一起被发现的,还有五味子、冬虫夏草等多种药物和补品。
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他或许还在幻想着皇帝能赏赐“黄肠题凑”——这是一种在椁室四周用柏木堆垒成的框形结构,是帝王或经特许的贵族专用的下葬形式。在墓葬中,人们发现了类似的相关建筑构件。同样佐证这一心理的,是椁室内发现的玉料,据推测,应是为了制作玉衣而提前准备。
但最终,刘贺并没有得到皇帝和中央政权的一丝怜惜,在惶惶不可终日之中,走到了生命的尽头。过长江仅仅4年时间,年仅33岁的他就在鄱阳湖边郁郁而终。那些金饼没有等到跟着主人入朝酎祭的那一刻,“黄肠题凑”和玉衣也终是不敢用,只能和他生前使用的钟鼓馔玉一起葬进地下宫殿。万般无奈却不敢越雷池半步,可以想见刘贺临终时该是何等的不甘与凄楚。
刘贺死后,他的长子未等到继承爵位就早夭,而次子则在朝廷诏书到达海昏国的途中也早殇。汉宣帝和朝臣们认为,这是天要亡昌邑宗族,从此海昏侯位一度悬置。直到公元前46年,汉元帝才将刘贺之子刘代宗封为第二代海昏侯,开始承袭四代,直至东汉王莽篡位时,海昏侯位才被取消。在杨军的记忆中,海昏侯墓中曾出土一枚昆虫琥珀,那终身受缚的姿态,恰似刘贺悲怆一生的写照。
编辑:路野